“得了,这一整批全废了。”杜拉尔一边嘟囔着,一边小心翼翼地从一片狼藉中捏出一块湿漉漉、黑黢黢的面包。底面的石盘遇冷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一汪水掺着黑灰沿着炉栅淌到地面上。“火也灭了。我花了一整天才调整到合适的火候,你知道吗。”
她伸出一根拇指,隔空戳点圣。
“你居然会试着烹饪。真稀罕啊。”
她继续用门扇风,似乎这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任务。“那个姑娘,”她喃喃地说,“她走之前说,让我看着点烤箱里的面包。”
杜拉尔拄着膝盖站起来,“汉妮出去了么?”
圣点点头。她环顾一周想找东西顶住门,最后耸耸肩眼睛发出暗淡的光,门便自己固定住了。当杜拉尔重新站起来,她发现圣依然不愿直视她的双眼,始终盯着二人之间的地面。
杜拉尔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,感觉她似乎比印象中……弱势了。或者说是,变了。从前的她始终散发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,让盟友敬畏,让心怀敌意之人退避。
现在,那种气质没了。
圣用手搓了搓头发,显然是在寻找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她的意思。“我想……我想用行动报答你。这些年来,你对我照顾有加。”
她不在意地吭笑一声,“那,我们得在厨房以外的地方动脑筋,对吧。等到下一季的时候,你可以给我翻土犁地。即使是你,也不能把泥土烧着吧。哦,也不好说,你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做到。”
圣脸上闪过一丝笑意,但只是一闪而过。
随后她的目光跳到她身后,看向走廊。
杜拉尔看过去,发现汤米正站在那里,躲在拐角后面偷看,小小的手指抓着墙沿。她抚平身上的睡袍,然后向他招手。
“过来,汤汤。来打个招呼。她是天子,哦,现在叫圣了,我们是──老相识了。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。从她的样貌上看不出来吧?”
那个男孩一动不动。圣也是。
她叹了口气,费力地走过去抱起汤米,让他靠在她淤青的肩膀上,带着他来到厨房。“他可能是有点怕你。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外人了,自从……”话到嘴边被她咽了回去。她低头对男孩微笑,充满怜爱地把嘴唇贴在他头上吹气发出怪声。“其实,他是孤儿。这几年来高原谷地的居民遭了不少罪。”
圣的目光在杜拉尔和汤米之间逡巡。
“他不是你的孩子?”
杜拉尔放声大笑。“你是认真的吗?我总是分不清你是不是开玩笑。”
圣的视线又落到地上。“不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“不是,圣。我可以跟你说,你眼前这个小男孩不是我的孩子。你可能还有个疑问,所以我顺带告诉你,汉妮也不是我的孩子。我已经六十八岁了,我知道自己早已人老珠黄,所以别以为对我美言几句就能让我原谅你把面包烤糊。你的身体几乎永垂不朽,但我们这些凡人可逃脱不了。”
然后她望向眼前这位少女,这个她熟识了几乎一辈子的人,发现了某种她从未见到过的东西。
她的双眼噙满了热泪。她的身体在颤抖。
杜拉尔向前迈出一步,但汤米见状在她怀里焦躁地扭动,于是她只好把他放下。“去吧,小家伙。回你房间去。我待会给你送早餐过去。”
虽然她露出宽慰的笑容,但男孩还是紧张兮兮地一步步挪出厨房。杜拉尔回头看向圣,她正在俯身提起水壶。
“你离开了太久,”她说着,安抚性地将手放在她的臂膀上,“我都开始怀疑──”
杜拉尔没有继续说下去,因为关押灾厄的监狱一事她早有耳闻,于是改口问道:“所以你怎么了,老朋友?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也不知道……到底是怎么了。就是突然发现,自己原来这么的脆弱。”
“是么…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?”
她微微蹙眉。“多久了?”
“六十四年前,在我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就认识你了,已经过去六十四年了。”
她的话悬停在空中,时间比她预想的要长。她看得出,圣正在根据这个时间回忆从前。
“群星教派供奉我为天子,认为我是星辰彼端来的神使,为了拯救人类而调停世界的纷争;东方人说我是大地意志,拥有平衡物质领域与精神领域的职责,是自然流传的人性表象;还有更多,止戈者、殇、无上意志、圣女……已经记不过来了。”
杜拉尔笑着说:“是啊,你有改变世界的能力,你将人类一次又一次从非人的力量中救回,为什么会感到悲伤呢。”
圣摇摇头,杜拉尔感觉轻松气氛荡然无存。
“不,”她说,“我是灾厄,数个世纪以来我一直遵循着世界传达给我的意志,维护世间的自然流转,而如今我是灾厄,毁灭世界的命中注定之一,世界意志已经认定了自身存在需要重新来过。人们咒我骂我,都是我应得的,因为我作为世界的帮凶会对他们做很糟糕的事。可真正让我痛苦的是……”
“哦,圣。”杜拉尔哀叹着,揽她入怀,抱着她坐在厨房地面上前后摇晃。圣那算小巧的双手抓住她的衣服,把脸埋进她的胸怀——正如小汤米第一次进到这个家门时那般。
杜拉尔也处于痛哭的边缘,她闭上双眼。
“告诉我你需要什么,老朋友,”她轻轻说道,“只要是我能为你做的,我都在所不辞。你放心。”
圣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。
“我需要你来告诉我,就这样也没关系。”她答道。
杜拉尔突然感到心凉了。“什么?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这个世界上的邪恶太多了。你和我都见识过。我已经与它们战斗了太久,已经记不起从前了……可是我累了。我太累了,杜拉尔。我能带领凡人赢过不死亡魂的君王,或者堕落的古老神明。崇高信仰和信仰的奴隶。来自精神领域的恶魔。但是人类如今在作践自己生活的家园,毫无节制的改变这个世界的运作。这个世界被他们当做游乐场。我曾以为我需要做的只是不断地站起来,不管面对的是什么。但如果我成了我自己的敌人,我无论再怎样坚持也什么都做不到。”
圣咬紧牙关,死死盯着她的双眼。
“所以我需要你来告诉我,放弃这一切也没关系,这样的世界毁灭也好。你是唯一一个可以──”
杜拉尔把她推开,颤抖着站起来。她感到气血攻心。现在她知道了,她缺少的不仅是那份冷淡,而那冷淡中蕴含的是带给自己安全感的坚强意志。过去那么多年里,只要知道她还行走在大地上她便感到安心。
而现在她真的放弃了。
“你恬不知耻。”她喃喃地说。圣疑惑地站起身。
“我不明──”
“你恬不知耻!”杜拉尔厉声喊道,“你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?”
她不知所措,双手不自主地握紧。“我真的……坚持不下去了。求求你。”
她嗓子眼里泛起一股酸味。她的怒火是如此激烈、如此炽热,令她觉察不到脚底板的凉意。
“滚啊。”她啐着唾沫说,“你滚啊,胆小鬼。你居然有脸对我说这种话。”
“杜拉尔,求求你,听我──”
她一巴掌重重打在圣脸上。
又一巴掌。
她没有躲也没有挡,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,瞠目结舌。这样的击打伤不到她一分一毫,但她的某处却痛不欲生。
杜拉尔哭不出来。她怒不可遏。“他那么相信你,天子!我丈夫比谁都尊敬你。他是我的丈夫,可他却义无反顾随你去打了那场仗,不顾我的哀求。他是我的,可你却把他丢在战场上!”她发出痛苦的嚎哭,指甲挖进自己的小臂。“你最后拥抱了他,天子。他死在了你的怀里。我呢?他留给了我什么?”
她指了指壁炉,一把剑挂在上方。
“只有一把剑。没别的了。”
杜拉尔用力咬牙,仰望房梁,想象更远处的晴空。
“我不允许你说你失去了什么,说你如何无法坚持。你没有告老还乡的一天。你没有那一天。这不是你的私事。从来都不是。我帮你是为了完成我丈夫的心愿。他走以后,我甚至也曾努力过要成为一名士兵,跟随你征战沙场。他为你而死,为的是让你成为更伟大的人,超越任何凡人。超越任何存在。”
圣摇摇头,“可我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她愤愤地走到壁炉前,夺下那把剑,剑锋出鞘,一记横扫,剑尖直抵圣的心脏。
“那我们就不需要你!那我们就让那群疯子发动他们想要的战争,在战争中毁灭一切!”
烈日锤炼过的钢铁锋刃割开了她衣物上的丝线,鲜血从她的胸前流下来。她低头看到一块血色的红斑在衣料上渐渐扩散。
然后她又抬头看向杜拉尔。
“什么战争?”圣的声音显得憔悴。
她更加用力握紧剑柄,这时突然意识到,眼前这个僵局不知该如何收场。
“群星教派,他们看谁都像是异端。他们只要怀疑谁是异教就格杀勿论,甚至怀疑谁包庇他们也一样,”她无法腾出持剑的双手,所以只能用下巴指了指走廊的方向,“汤米的村落,全都被他们屠杀。这,就是曾经迷信你的人做出来的事。你曾经的信徒迎来新的救世主以后,已经被灼目的光芒逐进黑暗。”
圣似乎开始渐渐意识到了什么,就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愈发模糊的梦。“可我又能做些什么,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导致世界的毁灭。”
“那不关我的事,我只知道如果你低头认命了,我就再守不住我和他的家,也守护不住我的孩子。”杜拉尔的声音开始沙哑,“你曾发誓你会拯救我们,圣。你发誓不会让那些非人的存在左右这个世界的命运,哪怕它们选择不作为。你的遭遇让我很伤心,真的……但我不能允许你背弃誓言。现在还不行。”
圣缓缓地用右手握住剑刃。“即使我杀了群星教派的主使也无法解决冈维斯的矛盾。战争的死亡并不会产生永恒的和平。”
“住口。别给自己的欲望找理由,要对自己的责任伸出手。你刚来的时候,那个小男孩害怕至极,但当他看见我丈夫的剑时,立刻就想披挂上阵。如果你现在袖手旁观,那他仅有的未来,就是战斗并战死,就像千千万万的阔莱伊先人一样。”
她用足了所有耐心好言相劝
“你要振作起来,圣。我从来都不想成为寡妇。我从来都不想继承这一切。我被迫放弃了我应有的生活和我的挚爱,所以你现在要证明你无愧于我丈夫对你的期许。你要让我们做出的牺牲变得有意义。你要阻止我们被所谓的世界意志彻底瓦解。”
圣抓住杜拉尔的手,轻轻帮她把剑刺向更深处。她的表情坚定不移。
“我做不到,”她声音颤抖着小声说,“人怎么可能忤逆命运。”
到此为止了。杜拉尔已无话可说。
她扔下剑,把圣推到一边,走向汤米的房间。“行吧,你要接受命运就随你,可我要抗争到最后,问心无愧地在另一个世界面对我的丈夫。你好自为之。”她回头吼了最后一句,随后抱起那个惊慌的孩子,含着泪快步走出农舍。她没有回头查看圣是否尾随。
“我们要去哪?”汤米问。
杜拉尔光脚走在碎石路上,被硌得直咧嘴,但并未放慢步伐。
“我们去多砍些木柴,孩子,”她挤出微笑,“我们今天要再做一次面包。”
────
当他们回来时,圣已经走了。
厨房案台上规规矩矩地摆放着杜拉尔丈夫的剑,已经收入鞘中,旁边还有一张手写的字条,但杜拉尔不予理睬,回身关上门。
她告诉自己她只是想看看汉妮有没有赶集回来,扫了一眼远方进出山谷的小路,但没有任何人的踪影。
她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,缓缓呼气走回到壁炉前,发出一声不适的呻吟跪坐到冰冷的烤箱前。然后,她读都不读,直接把字条团成团,塞进炉栅,哼唱起年轻时流传的歌谣,把新鲜的木柴码放到上面。
她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,圣陷入了前所未有过的迷茫,但她最终还是会选择人类那边,选择那条拯救人类的道路。
只是在那之前,她要磨好丈夫的剑,准备面对任何来犯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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